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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已是老太太

来源: 北方文学城 时间:2021-07-01

母亲已是老太太

原来,岁月在不经意间,早已把母亲变成老太太。

——题记

在我印象里,母亲总是元气满满。

还记得,小时候的每一个清晨,天光未亮,大地间的一切还在将醒未醒之间。远处的松树,披一衣露水,悄然静立,近处人间的灯火,灯芯还是昨日熄灭的模样,院里的鸡窝里,雄鸡尚未发出*一声啼叫。

就在一切都还在沉寂中时,母亲总会在我们住下楼下,喊上一嗓子:“伢子,起来了,读书了!”

这一声之后,东方的天,缓缓亮了,沉寂一夜的风,吹了起来,松树抖落一身的露珠,公鸡“喔喔”地叫起来,天和地,在那一声后,醒了过来。

我们强撑着尚未睡醒的眼,在床旁坐一阵,定得神来,方才走下楼去,母亲已经将饭做好,盛在一个木盆里,饭香包裹着木香,香味四溢,吃过饭,新的一天就开始了。

这是母亲心情好时的情形。她心情恶劣时,还是会做好饭,只是喊话变成了:“还不快起来,你们这些化生子,老子黑雾天光就起来,给你们做饭呷,喊还喊不醒……”

若是这样的声音响起,我们必定飞快起床,一溜烟跑到饭桌前。在那一瞬间,天地与我们同醒,雄鸡与我们同叫,我想,它们一定也和我们一样,是被母亲的吼声吓醒的。

在我们家,母亲是主导。她像一家人的枢纽,每到农忙时节,这个作用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每年农历六月份,是江南农村很忙的时节。东风转南风时,地里的稻子,刚刚还青葱的脑袋,被太阳一晒,渐渐染成黄色,几日之后,大地一片金光灿灿。

每天清晨四钟多钟,公鸡尚未发出*一声鸣叫时,母亲就会叫醒我们,给我们简单分一下工,我们就叫着喊着起床,去执行她的命令。

当我还小的时候,我的任务是做早餐。当母亲把我拨弄醒时,我的身体已经爬了起来,精神却还在床上,迷迷糊糊中,觉得特别委屈,会想起同桌的那个女孩子,她曾说,她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。想着想着,我就悲从心来,就开始放声大哭,哭着哭着,委屈没了,就起身去厨房劈材做饭。当然,我也不敢哭太久,我估摸着时间,哭上十来分钟,也就算了,如果哭的时间太久,母亲下地忙活一个早晨,回来要是饭还没做好,一定会让我哭一个上午的。

吃完早饭,母亲会让我带着妹妹去水田里扯秧,我就乖乖着叫上妹妹,两人戴着草帽,一步一步,不情愿地往外走。我的爸,他也得听母亲指挥,当他还在饭桌上卷着他的烟筒时,母亲的声音已经高上了八度:“你快点,一天到晚,就晓得抽烟。”父亲吓得一个激灵,将烟匆匆卷上,放进嘴巴里“吧吧”地吸上几口,抓根扁担就往外跑。

做农活,母亲总是冲在*一个。她割稻子,一晌午不要伸腰,就那么一垄垄往下割,稻子像柴火一样倒在地上,母亲将它们规整成一把把,方便等下脱稻。我们明明比母亲先下地,可就在我们喝水,打屁,撒尿,擦汗的时候,母亲轻而易举地赶上我们,又远远地将我们抛在身下,两亩地的稻子,一天白天,就倒在她的身后。

母亲凡事都不想示弱,特别是关于读书方面。

我们村有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,那群女孩子和我一道上学,我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,接受着知识的熏陶,可是坐着坐着,就有一个叫王二妮的女孩子不见了。胖胖的女老师,知道我和王二妮住得近,叫我带路去找她。走近王二妮家的大门时,她正抱着她一岁的弟弟,她朝弟弟发出各种动物的怪叫声,那孩子就“嗬嗬”地不停傻笑。

慢慢地,从小学到中学,又有很多个女孩子从学校消失,她们去了田间地头,去了工厂车间,也有人去了陌生男人的家,噗嗤噗嗤地生着孩子。

大二那年暑假,我在回村的路上,遇到小学的同桌,她正坐在门口择菜,看见我背着一个大书包,颇诧异地问:“你还在读书呀?”

那时,村里总有风言风语,说母亲是傻瓜,女孩子嘛,花那么多钱读书,将来就算做了宰相,那又如何,也还是别人家的。

这些话,有人在背后说,也有人当着母亲的面说,头几回,母亲一副为难相,说:“她自己要读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回来想想,颇为懊悔,觉得刚才应该强势一点,自己吃了暗亏,想着隔日要找回梁子,还把明日要骂回去的话,在心里反复思量。可哪知那些长舌妇们,仿佛知道了母亲心中所想,一连几天,居然没人再提这事。这让母亲很气恼,自己暗暗练下的口才,居然没有用武之地,颇有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,非常不爽。

机会还是来了,一日,村里三姑六婆八大姨中的一个,又在母亲面前念叨此事,这恰如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,母亲将她骂了个三魂出窍,七魄乱飞,末了道:“关你屁事,吃你家米了,用你家钱了?”说完,狠狠一扭头,转身走了,那人呆在当场,连回骂的机会也没找到。从那之后,村里人关于我读书的事,一律噤了声。

如果可以,我愿意母亲永远都是那个满头乌发,气势凶悍的模样。可不知从哪天开始,她却变了模样。她的头发开始发白,开始只是前额的头发,零星变白,慢慢地,后脑勺上,成片成片都白了,这是哪天的发生的事?除了岁月,没人知道。

母亲的脾气也变了,她不再和邻人们恶语相向,有时候,吃了点亏,心时当时记得,转过去身去,就忘了。

父亲病了,那年秋天刚来的时候,他开始咳嗽,以为是感冒,没去理,后来咳得不行,整夜整夜睡不着,村里赤脚医生给他输液,一瓶瓶透亮的液体灌进去,不但没有好转,还更严重了,开始咳血。母亲给我们打电话,让我们带父亲去城里看病。

我们去到乡里,母亲站在大门前,一脸张惶,秋风将她的满头白发扬起,刺痛着我们的眼睛。她跟在我们身后,絮絮叨叨地说父亲的病,声音低沉,带点哽咽,我不敢回头,怕看到她布满泪痕的脸。从前那个做事风风火火,人前不愿低头的女人,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太,再也不能无所不能了。

我们带父亲去医院做检查,让母亲在大厅里守着衣物。等我们回来,已是日过晌午,母亲呆呆地守在那里,一动也不敢动,四个多小过过去,她没吃一粒饭,没喝一口水,甚至连厕所都不敢去。她说她不敢走动,医院太大了,怕迷路。

父亲的病很重,不论医生如何治疗,母亲如何照顾,还是死在了第二年春天。

这个母亲节的前一天,是个大晴天,这个城市整整下了八个星期的雨,终于放晴了。我正上着班,抬眼看见母亲提了一只袋子走了进来。进来就说:“终于晴了,好久没来看你了,给你提了十只咸鸭蛋,你小时候很爱吃。”

我留母亲吃午饭,又让她睡了一会,到下午三点,她一定回去了,我送她下楼,她慢慢地,一步一步往下移,边移边给我说:“你们这个楼梯太陡了,你一定要注意安全。”

母亲终究是老了,成了一个小老太太,曾经在我的心里,她又高又壮,现在才发现,她比我还矮。曾经以为她风风火火,走路带风,现在才发现,她走路小心翼翼,腰也不像以前那么直了。

我跟母亲说,趁着腿脚还好,多出来走走。她一边答应,一边佝偻着腰,慢慢走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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